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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物

发布日期:2013/11/11 0:00:00     浏览次数:20580

 

□赵国英

    怪毬事,那话匣子咋不响了?木果老爹一阵迷糊,慌忙抓起身边的杆棍,颤颤地立起身,抬手打着眼罩,迷起昏花的老眼,使劲往山脚下的广场上瞭。可眼角游动的两点白物总把视线所及的一切搅得星星点点,一片糊涂。木果老爹扎实火冒,日娘的!气狠狠地用手背死命揉眼,揉了,眼前却仍是一片糊涂。贼日娘的!木果更使劲地揉眼。

    广场上黑糊糊一榨人,蚂蚁搬家样的,尾着一溜汽车,正朝山这边的洼子里攒。打头的几张车头上,一团红红的物件在一闪一闪地疯叫,叫得木果老爹的心一阵阵抽紧。

    那物件一叫,就是时辰到了。木果老爹顿觉抽紧的心底涌起一种热热的、腻糊糊的物件。眼前又是一片黑。黑得惶惑,黑得阴惨。惶惑阴惨中又悠悠晃过祖留、秋良的影子。秋良满脸血红,躺在地上。气断了,眼睛却仍睁得老圆,直更更地盯着他;祖留满脸凄惶,目光灰暗呆滞,望着他微笑。那笑里有种教他钻心地难受、教他热辣辣地心慌的东西……

    几个月来,这些影子总在他眼前悠悠地晃,晃散了他五十多年人生的自信与满足,晃得他吃不落肚睡不落铺。他成天想着,要去见一面祖留的,可一想起那微笑,他又顾虑了,又犹豫了。犹豫顾虑着,心里却实实地放不下。整日里他便这样虚虚的,飘飘的,晕晕的,像丢了魂。

    寨里人说,木果老爹咋这一向来老多了?脸色也不正,您老要多请饭呢!语气本来温谆,可他总觉着寨里人洞晓了他心底的那个病,有意拿话敲打他,并时时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说他的小话。木瓜寨不再是从前的木瓜寨了。脚下这片黝黑的土地,这片在他宽厚的脚掌上磨起过无数层茧子的土地,不再像从前那样教他感到踏实温热和厚重,踩上去似乎每一处都在摇荡,在塌陷。

    他跟儿子说,心里有些憋闷,想到外面转转,找几文油盐钱。儿子坐在院心里把弄着一根木棍,在精心地给孙子刻弹弓,不抬头随意地“嗯”了一声就再也没话。木果老爹有些心酸,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咋开口,站了一气终究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背着手讪讪的绕到灶房,提着猪食桶喂猪去了。平日他是不大喂猪的,他觉得那是妇道人家干的活,那天,他觉得两头喂了快一年的猪特别粘人,

    第二天,是一个阳光温柔的早晨,他又背上那个油腻腻的小挂包,踏上了那条通往山寨外边的羊肠小道。挂包里背着那本发黑的被寨里人视为神物的绵纸手抄本,那是他父亲临终前慎重交到他手上的传了几代人的“祖物”。

    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他曾背着这本祖物转过干家万户,甚至转到过缅甸。他就是靠这份祖物,给人掐掐日子,算算命,看看风水,喂大了三个孩子,也就靠这份祖物,他赢得了寨里人的敬重,使他成为这个偏僻小寨里被认为是最有见识、最受人抬举的老者。日常闲来无事,寨里无论老少,总喜欢围坐在他家的火塘边,听他谈古论今,叙叨那些他在外边转游时碰到的奇闻怪事。他似乎成了这小寨里人家的主心骨,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要来找他拿个主意,掐掐算算,可他从来不收钱。他常说:乡里乡亲的,咋穷也不能做了恶哩哩的,不好处。知道感恩的,便常给他拿点麦面、草烟、梅子酒什么的。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找他拿主意的人少了,家里也不再那么热闹了,耳边那恭敬的木果大爹长木果大爹短的声音少了。他渐渐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是丢失了什么,心里空辽辽的不再有那一份厚实满足的感觉。倒是那个眼见着还穿开裆裤的秋良就靠跑小买卖,一晃眼却在寨里惹人眼了。寨里那些年轻人常拢着他,乡上来人也尽往他家钻,还到县上开了个什么致富先进会,县太爷都给他披红挂绿。他木果虽在木瓜寨风光一辈子,可从没有过那么大的脸面……

    再大的脸面也去了。木果老爹抽紧的心头隐隐掠过一阵酸楚的怆凉。山脚下的人影一阵比一阵清晰,那车鸣人吼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大,木果感到脚更抖了,手中的杵棍也在慢慢下滑,他绝望地木讷地喃喃念叨着祖留祖留……,眼睛便一个劲地想在那些躜动的人影中寻找祖留那厚实的身板,可眼前只是一片糊糊的黑……

    祖留是个蛮乖巧蛮和顺的后生,人本份根桩,庄稼活样样拿得上手,还到乡上的学校里念过两年初中,是寨子里正宗的文化人,木果最看重他,自小便教他些看风水掐日子的本事。据说,那本祖物只有祖留有幸看过一回。可是……

    都是为那个秋良呀!那天,祖留抓走的时候,他的女人尾在后边撕心裂肺地哭喊。

    就为秋良吗?木果也曾捉摸过。自打秋良死后,木果提起这个名字心里就酸酸地激凌凌地打颤,像有许多的蚂蚁在心尖上爬,对这名字总有一种敬畏和恐惧的感觉。可从前不知咋的,一听人提这名字,他就不顺气,就火冒,他鄙夷仇视这名字。瞧你们整天“秋良秋良”地挂在嘴上!一个年轻后生,嘴角上的奶都还没揩干呢,有个球本事?不就是会跑几趟小生意嘛。找得几个黑心钱,就瞎颠狂!那年月他秋良十三四岁了还光屁股呢,是我木果给了他家一腰裤子,他那鸡子才没在外边摔荡摔荡地丢人现眼。哦!如今他倒神气起来了,神个球!木果大爹似乎越说越来气。在一旁忙乎的老婆子听不过,回了句嘴:他爹,你咋是这号脾气?人家秋良多个时候闯挂着你了?愿人穷不是?木果像是气更大了,拍拍桌子:妇道人家,懂个什么!瞧他那样,老婆子不敢再做声,心里却在嘀咕:他的脾气咋越来越大了?

    那天,木果扛把锄头从田里回来,远远瞅见秋良又和一伙年轻人在寨子头的老磨坊玩扑克,又吼又叫的,很是热闹,每人嘴上还叨着一根齐头子的“干部烟”。木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秋良却老远远地就凑上去叫了声“大爹”递了一支“干部烟”。木果却正眼不瞭,气狠狠地一声“抽不来”,直勾勾地走了。秋良双手抬着那支烟却满脸的尴尬,其他人似乎没有意识到什么,反而越吼越大。木果听着背后一阵阵传来的笑闹声,一边走火柱子边一阵阵地往上冒。刚进家门口,锄头还没放下,恰巧老婆子要他帮着倒瓢猪食。他一头子火起,冲着老婆子眼睛血红地大叫起来:你瞧我闲着不是?!喂两个猪还攀帮攀伴的!经他一吼的老婆子有些懵了。等他歇了,才轻轻说:咋了?闯鬼了?大声八气的!木果不吱声,坐在廊刻上“叭塔叭塔”地低头吸水烟。

    吃过夜宵,从不串门子的木果大爹抬着水烟筒悠悠转到了祖留家。几个人围坐在火塘边侃闲话。侃着侃着便侃到了放田水的份上。今年老天不作美,早到栽秧季节了,却不滴一滴眼泪,田地都还荒着,干得快冒烟。山箐里那几亩水田秧总栽不下去。木瓜寨的水田本来就少,好多人家的嘴都搭在那几亩水田上呢。田旁边东大沟的几滴漏沟水便像人血一样的金贵起来。有田的人家便派人没日没夜地守田放水。争急了,便不时有些小口角。

    “祖留,你那田咋还干着?上前我打那过,瞅了瞅,透还是干伐子呢?那秋良家的还在你脚下,水都快满了。”

    “咋?我早上还拦了个榨呢,今个有事忙不赢去瞧。敢不是秋良那贼的段了我的水路?”

    “唉,真是短了还不就是段了?!还怕你不成?!你文化高抵个什么事!人家如今有政府撑着,手头又活乐,瞧他都乐得脚后跟不着地了。人敬有钱人,狗咬穿破衣。你小狗咬大水牛。”

    “说的!他手头有钱算个球本事!政府撑着他也不该糟践人。我就不信有多怪的鸡棕窝。我瞧瞧去。日死娘的!”祖留说着就站起身来,扛把锄头气冲冲地摸到田里去了……

    想着祖留那像被人挖了祖坟似的气狠的样,木果有些后悔,他晓得祖留争强好胜的脾性,而且平时跟秋良也不很对头。可转过来他又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在心里憋了很久的那一股对秋良的怨气似乎消了许多。

    那晚,他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快吃早饭了他才起床,起床后就听儿子说秋良死了,是被祖留用锄头脑子敲死的。祖留跑了。

    木果一听,满脑子懵了。打那以后,儿子觉得爹呆了许多,老是丢三忘四,木头木脑的……

    木果大爹觉得手脚都有些支持不住了,便慢慢又在山坡上坐了下来。山脚下的吵闹声已清晰可辩。那些声音紧紧地诱惑着抓扒着他的心。他想快些离开这地方,摆脱这一切,可整个身子沉沉的,沉沉的,眼前仍是一片黑……

    祖留是在外边躲了两个月后,在寨子后山的山洼里被抓着的。捆绑了拿到寨子里来,许多人都跟着秋良家的人拢上去又抓又打。祖留已又黄又瘦,身上只剩了一条短裤。他目光灰暗呆滞,定定地站着,任人抓打辱骂。木果老爹远远站在人群后面,无奈凄楚地看着一切,两滴混浊的老泪从那松树皮般的脸上慢慢跌落。他想上去喝开那些人,想上去对祖留说句什么,可又觉着没有那个勇气。忍不住,掉过身跌跌绊绊地走了……

    祖留被押在县城的看守所里。木果背着那个包,包里揣着那本祖物,左转右转转到了县城。他在县城里既不算命也不掐日子看风水,只是整天盲目地逛来逛去,心里念叨着“要去瞧瞧祖留的”。问准了关押的地方,左转右绕终于找到了看守所门口,可想起祖留那双灰暗呆滞的眼,想起微微的笑,他又犹豫了。这样的去过好多次,却始终没有看成。

    昨天,木果在街上听人说,今天要在县城边的大操场上开大会判犯人。他想,祖留一准也在里面。一大早他就去到操场上,可门口站岗的咋说也不让他进去,要叫他交那个油乎乎的包。这包咋能交呢?开玩笑!木果紧紧抱着那包,无可奈何毛焦火燎又有些害怕又很是急迫地在操场门口转来转去。过了好几袋烟的工夫,终于看见两个带枪的人架着祖留往操场里走。他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一种一生中从未有过的狂热的惊喜掠过心头,像是压迫了很久很久,他声带嘶哑充满慈爱羞愧内疚眼泪酸甜苦辣地轻轻唤了一声“祖留”。祖留抬起头,倒像很平静,不吱声却冲他微笑了一下,就是在他脑海中干百次悠过的那种笑。尔后头也不回,朝着宣判台走去。盯着那个远去的宽大背影,木果的心像被人捏碎了。他眼前一片黑,身子一歪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操场门房的一条长椅上。宣判会还在开。看看旁边没人,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迷迷糊糊朝着远山走。走到山坡上,他才觉得腿脚酸沉酸沉,便恍惚地坐了下来。山脚下操场上话匣子的声音哇啦哇啦乱得躁人……

    山洼里的声音突然静了。歇了一会,却是一声清晰的枪响。

    怪!第一声枪响后,木果突然觉得异常清醒,异常轻松,异常平静,全身充满了活力,有种说不出的愉悦。眼睛也不黑,很明亮了。他一边想着这枪声怪中听,一边数着枪响:一、二、三、四……

    一个星期后,祖留厚实的身板伴随着一口没有上漆的棺材埋进了木瓜寨西山坡的坟地。木果却再也没有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放牛的哑巴在离寨子不远的山林里解手的时候,捡到了那个油乎乎的小包和那本祖物。他翻了翻,看不出什么名堂,便随手撕下几张来擦屁股。等被人发现的时候,只剩不多的几页了。

   

(原载于《滇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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