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文艺天地 > 小说

那一年芭蕉洼的芭蕉特别结

发布日期:2013/11/11 0:00:00     浏览次数:15242

赵国英  沈向兴

 

    老全死了。

    芭蕉洼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在议论这件事。

    据说,作恶多端的人才不得好死。老全一生似乎不曾作过多大的恶,但他仍然死得不好,而且很不好。他是用那根常年系在身上,已辨不出原色的布腰带在自家那根雕龙画凤很是气派的房梁上吊死的。

    在莽莽横断山岳中,在这一片幽遥神秘、游荡着亘古传说和驿铃、浓凝着沉厚的浑红浑绿的土地上,芭蕉洼不过是苍苍人类历史繁忙耕耘中失落的一粒种子,一只湮没在偏僻寂聊的角落里永远熟不透的芭蕉。洼里人常常很自得地说:芭蕉洼地脉浅,人亲骨头香,在洼头说句俏俏话,在洼脚都听得真着。何况,老全在这洼里可算得上是个人物。

    可是……老全死了。

    那天是正月初五。

    村长指派几个气饱力壮的小伙子,费了很大劲才把老全从房梁上放了下来。快不成人形了。一团团的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手趾脚趾被啃咬得见了骨头,难闻的气味呛得人睁不开眼,成群结队的苍蝇蚊虫嗅着那气味繁忙地飞来飞去。

    而那张枯黄瘦瘪的脸却完好无损,甚至比生前少了许多皱纹,红白饱满起来。那脸不再马得老长,平和放松了许多,上面隐隐笼着一种苍冷幽雅又神秘又有股嘲弄味又有些酸涩终究却似乎什么都没有的,微笑……

    正月初五那天,洼里讨亲嫁女起房盖屋的有好几家。早就划算好了的,要找老全帮忙挑水。

    可老全死了。

    那天,办事人家的水都吃紧。有人说老全死得不是时候。

    讨媳妇的土连家,无奈何打了洗碗水炒菜,偏砍竹子遇着节,着客人瞟见,客人当时脸放下来,这不是糟践人吗?客人气冲冲摔摔碗筷,理起脚就走。新姑爷土连和村长一瞅雾头不是,连忙上去劝阻,几乎跪下去一个个上抚。没想这头没绊清那头又搅了起来。刚过门的新媳妇瞭着姑爷那求爹爹告奶奶的样,觉着一脸不是脸,狠咒一声羞仙人!一拾腿跑回妈家去了。土连请人去接了三次,说了几箩筐下气话,抬去了五十斤猪肉,才接了回来。

    后来,那媳妇一直黄黄瘦瘦打不起精神,长年累月吃得做不得,也不见肚子大。

    再后来,洼里人一提起那几头事就摇头叹气,说办得扎实窝褒,不是味,丢尽了芭蕉洼人的脸面。

    再再后来,芭蕉洼哪头事办得都似乎不是味。于是,人们便狠狠地追忆起老全来……

    有人说,老全家就是盖那间房子盖拐了。那房子的木料原是间山神庙,老全的爹图小便宜,拆来盖了正房。往后,老全家就家道中落了。老全的爷爷那一辈上,可是芭蕉洼的富裕人家呢。

    有人说,不是木料的事,是盖房子时老全的妈没有搭木匠师傅滚过床,木匠心头攒火,就作了手脚,用草纸包了一包牛屎放在大梁上。是那物件作怪。老全爹曾经掀瓦翻椽地找过,可找死也找不着。

    有人说,老全家是着了那个老叫花子的坎子。有一回,老叫花子到老全家要饭,老全爹手上拿着个白米饭团,却转进屋去给老叫花子拿了一个山药蛋,老叫花子瞅了瞅随手把山药蛋丢了,却用打狗棍在他家廊刻上狠跺了三下。三个月后,老全的爹妈相隔十五天先后得暴病死了。那年老全吃七岁的饭。往后,老全就慢慢地愚傻了。再往后,老全家就倒了运。

    有人说,瞧瞧那死样,老全一准是着他当年埋了的那个鬼魂缠上了,要不,老全那号木呆的人好模生生的咋会想起寻短见……

     说法很多,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老全当年埋的是个日本人。是从飞机上掉下来的。飞机给中央军打着了,屁股“突突”地冒烟。贼的小白本人胆子怪大,打把大雨伞就往下跳。那年月,日本人到处作恶,杀人放火的,心肺生生着狗吃了。洼里人恨得牙齿淌汗,早就捉了几肚子的气。娘的来得恰好,刚一着地,一家伙就 纵了上去,锄头扁担柴梆梆管你妈呢三七二十一,没头没脑一家伙就朝那鬼于身上乱打。

    那阵子,老全嘴角刚冒胡茬儿,可一幅傻哩呱叽老实巴交白痴白呆的样。十八九岁的人种了,还是个娃的坯子,一点不兴旺,成天就会提只猪屎粪箕在洼里阴阴地转来转去。见了人从不会打招呼,那双眼睑浮肿眼白泛黄的眼睛,却直勾勾地老远远阴沉沉地盯着人看,看得人心里发毛。看人还从不抬头,也不抬下巴,只抬上眼皮,久而久之,额头上便过早地烙了许多抬头纹,很显眼地横在那发迹低矮的额头上……老老少少便意思含混不着边际有些无可奈何地从小就叫他“老全”。

    老全拿了把猪屎火夹,也哼哧哼哧巴奔了过去,可人太多,围墙似的堵在他面前,他横竖上不了手,只好紧张兴奋地在人后面晃来晃去,边晃边冷冷地嘟哝着“日娘的”!

    那小鬼子杀猪样的在地上滚滚爬爬哇哩哇啦地胡叫,没多大功夫就没了声息,血糊糊不成个人样躺在地上,剃成平头的后脑勺上,一个圆圆小小的洞正噗哧噗哧往外冒血,红腻腻湿了好大一片地。闹哄哄的人群一时间懵了,歇声散开来,惊呆呆盯着地上还喘着几口小气的鬼子不敢出声气。

    站在人群后边的老全凑上去盯着那躯体认真地看,尔后有些怯地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血拿到嘴边尝尝,边尝边做怪样。四周的人愣愣看着他。突然,他从那躯体下面抠出个沾满血迹的皮夹子来。打开一看,里面有些零散票子和一张微微发黄的全家福。看面像都蛮纯善的。照片里的小子十八九岁的样,俊眉俊眼,大约就是躺在地上的人。这等子和好的一个家,这等上看的一个人芽芽,大老远翻山越岭地跑这山沟沟里来作什么孽?说不准也是让那日本官家逼的没法。要不哪家父母舍得让这身上的肉让人糊乱糟践?!围观的人没有了先前的恣意,小声议论着,悄悄散了。最后,剩下老全。

    第二天,天上没有太阳,铅沉沉一片灰暗,可整个洼里却蒸笼似的闷热。下午那血糊糊的躯体就有了气味。那气味从洼头漫到洼脚,搅得洼里人阵阵恶心。洼里人都关门闭户,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可洼里的狗似乎都跑出来了,叫个不停。

    第三天,是个好天。太阳出来了。狼狗不叫了。那气味谈了。那躯体也不见了。东山向阳的坡头上,却红灿灿冒出个新垒的小土堆,话脱脱孤伶伶正视着洼坝。

    往后的几天,太阳鲜亮水淋滋润得教人想掉泪。每天,太阳踏山之前,那红灿灿的土堆旁就会黑糊糊冒出一个墩箩一样的人影,还有一缕孤孤淡淡的奶白色轻烟。

    人们熟悉那身影,明白那身影。可谁也不想把事情挑明,没有人议论,没有人提这个话头。渐渐地,这事象是自然地被完全淡忘了。可想不到,后来这事却给芭蕉洼闹了个“四清”的先进,队长到县委会抱回红鲜鲜一大面锦旗,教芭蕉洼人实实地快活了好一阵。那锦旗神灵一样地供在队部公房子里的主席像下面。

    后来,主席像倒仍然规正地贴着,经常有人用衣袖弹去落在上面的灰尘,锦旗却没人认真去理了了,抹桌布似的挂着。再后来干脆不见了。再后来队长的媳妇在沟边洗衣物,有人看见队长媳妇用锦旗缝了两条短裤。

    芭蕉洼一到干冬腊月就苦水。可越是干冬季节,洼里红白喜事就越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细小却重要的苦差事却让老全揽去了,省去了洼里人的许多麻烦。洼里谁家办事都顺理成章地找老全挑水。老全脚力好,走起路来麂子一样的快,做起事来也舍得下劲,不会愉懒,也不会和主人家讲价钱。你要是向他竖竖大拇指,他就会更下劲。何况,老全爱赶“热闹风”,别看他口不开话不讲,整天丧着个脸,他所到之处却没有不热闹的,总要引出许多笑话。谁家办事还不要图个热闹?!

    老全是芭蕉洼最容易被人想起的人。有人出门孩子没人照管了,会想起老全,老全哄孩子有一套。路头路脑坍塌了,什么地方的小桥断了,人们会想起老全,都晓得老全爱管这类闲事。谁家的猪在外过夜,第二天一大早不见了猪屎,人们会想起老全,准是着老全那温驴公捡去了。谁家菜园边的蓠笆不见了,会想起老全,一个钉子一个眼地盯着说,就是老全那老背时的拔去烧尸了……有的没的,都自然地落在老全的头上。

    老全莫不是搭那小日本人有什么瓜葛?特务?要不是,又不沾亲带故,咋要去惹那麻烦?

    说的话,老全埋那小日本的时候,还用了一张新草席呢,埋下后还在那坟头上磕了三个头。

    说不准,这年头的事复杂呢。你不听说前不久麻栗寨还抓了个装作叫花子的特务呢……

    说话的似乎都无心,只是说说而已。可在“四清”工作组人员的心里,却是个问题,是个实实在在很是问题的问题。于是乎,老全自自然然成了芭蕉洼的“四清”重点对象,三天两头地被揪到公房子里去批斗。

    批斗会刚开的那阵子,洼里人兴致很高,赶新鲜似的,你一言我一语,你上去抖一脚,他上去摔一个嘴巴,打打闹闹,吵吵笑笑,实可谓轰轰烈烈。老全象是不明白是咋一回事,看着大伙把他围在中间,活乐乐的样,很是高兴,脸上露出隐隐的发自内心却从来不很象笑的笑。

    可后来那红鲜鲜的锦旗抱回来后,洼里人似乎从那锦旗里意识到了什么,拳脚变得实在起来,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老全的脸上身上紫血色的斑块、鸡蛋大的肿包也渐渐多了起来。老全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满脸哀怜的恐惧,一听见哨音响裤脚就扇风。

    再后来,洼里人粮仓里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少,劳累一年,过完年就得扛着锄头上山挖芭蕉根,背着口袋拿根打狗棍到四乡八寨里去转游,批斗会便不大开了,开的人兴致也淡了许多。

    再再后来,工作组走了,事情干脆完全歇了台。老全却象少了些什么似的,隔段时间,总要头勾勾地背着手到公房子里转转……

     正月初七那天,是老全出丧的日于,整个芭蕉洼热闹得象过节。老全一生没有讨过媳妇,无儿无女,没有资格上祖坟地。这样一来,这光面的一台事不就倒了味?村长拿着这事为难。还是桂花婶有点子,她撇撇嘴:真真是的,折个纸人随他去!丧事喜事一起办,不就成了。这点子真出在了点子上。村长一拍后脑勺,定了!

    于是,老全在死了十三天后,终于讨上了媳妇。

    本来,老全在快满五十岁的时候,差稀乎讨上了媳妇。

    那年,洼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出个消息,说东洋日本人来县城出了告示,哪个能够找到当年日本人的遗骨,就可以得很多钱,还可以不出钱地到想去的地方逛上一趟。这可是个难得的火烧天!许多人心里都痒痒的。

    当年,这洼里来过不少日本人,可那些年忙逃命都忙不赢,谁还有心思去注意那骨头呢?何况闹“四清”和文化革命那些年,什么里通外国特务之类的,谁愿意找个笼头往自己头上套? !可料不到世道竟是这么个变法。

    这时,有人想起了东山坡上的小土堆。可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小土堆早就没影子了。有人便想到了老全。老全那间闲常清冷得在门口都听得见屋里苍蝇蚊虫哼的房子,便异常地热闹起来。其中找老全提亲的还真不少,有寡妇,有黄花闺女,有聪明伶俐的,也有愚傻些的。可都讲个条件,要老全把当年埋的那遗骨挖出来。老全扛把锄头到东山坡上转了一圈,便拖着锄头回来了,一无所获。渐浙地,老全的身边冷落下来,提亲的也不再提了,讨媳妇的事也就泡了汤。

    说起来,有人怀疑是老全在捣鬼。问过,可老全哑哑的瞪圆了眼睛盯着你,根本不吱声。那日本人骨头的事便成了永远梗在人们心头拿不起放不下的秘密……

    出丧讨亲的时辰是早饭巳时。戴孝绕棺的大大小小三十五个。在芭蕉洼还从来没有人过世后有过如此多的孝子。老全姓王,王家姓在芭蕉洼算中姓。多少年来,人们一直“老全老全”地叫着,小辈人几乎不晓得老全的姓。可丧事办得隆重,孝子的多少是个眼子。于是左理右盘,王家姓中属老全的晚辈,可以做老全的孝子的,有三十五个。除了王姓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大半个芭蕉洼人都加入了这支队伍。前面哭后面笑,哭哭笑笑吵吵闹闹老长老长一串,那气氛说不清是热闹还是狂躁,是悲沉还是滑稽。

    上年纪的人看着那油黑发亮的棺材说,这棺木质料好,漆头也不错。

    妇女人指着那只很威风地蹲在棺材头上的金红色童子公鸡说,那鸡怪神气,值价呢!这一向街上的鸡价又涨了。

    年轻人指着那纸折媳妇说,乖乖的,还怪漂亮。

    孩子们尾在队伍旁边又唱又跳又起哄,好像过节,快活得不得了。

    老全的丧事喜事使芭蕉洼前前后后热闹了好几天。这是老全生前死后所有历史中最辉煌的一页,也是芭蕉洼人得意的一笔。

    事情过后,芭蕉洼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开春了,小龙井、苏帕河的水渐渐满了起来。山坡上被暴雨洗劫过的芭蕉树,又发芽了,着那爽绿的春风一吹,便发情似地疯长,呆呆眼便绿了遍山遍坝,绿了整个芭蕉洼。

    眼看着是个扎实好的年成,可老人们很担忧地说,那不是好兆头。

    过了不久,人们发现老全的坟头上不长草,却肥肥地长了一棵漆树。放牛的哑巴手闲,要挨上去摇它两下,第二天一只胳膊便红肿得汤碗口粗,还小块小块地腐烂,七天后又自然地好了,却留下许多的疤,往后,每七天就燥热奇痒地疼一次。

    再往后,再也没有人敢去碰那漆树……

    那一年,芭蕉洼的芭蕉特别结。

 

 

(原载于《滇池》)

 

版权所有:九三学社云南省委员会 滇ICP备13005073号 Copyright©2004-2013 www.93yn.org ALL RIGHTS RESERVED.
联系电话:0871-65152994 技术支持:昆明软件开发公司 滇公网安备 53010202000710号


微信公众号

点击进入社员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