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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睡醒的太阳

发布日期:2013/11/11 0:00:00     浏览次数:15330

 

●赵国英

    怪毬,热头咋就落到山肚里去了?!刚瞅着还有一竹杆高呢,呆呆眼就不见了?!怪毬……

    老莫用蓑衣垫着坐在田埂上,眯缝着干涩发红的老眼,吃力地瞧着远处吞噬了太阳渐渐乌青的山峦。几只黑色的八哥鸟轻叫着,从他昏茫的视野里悠过。

    日头冒山的时候,他就扛着锄头到田里来了,鼓捣了一天,歇了好些个气,才捞了两丈多长的一条鸡肠子小沟。贼伙!水流滴溜滴溜的细!老公人撒尿似的!这人老了咋这样不顶用呢?连吃屎都要着狗攮倒!老莫顿然对自己生了一肚子的气。

    老开丧老不死捣肚子的吃干饭的……昨日早起,老莫觉得心口憋闷,就没下床,直躺到热头偏西,才颤颤悠悠爬起来。正准备去喂猪的儿媳妇用眼角扫了他一眼,自顾提着猪食桶到猪圈喂猪,一边用棍子敲打着猪,一边恶声恶气地骂。老莫蔫蔫地坐在廊刻边的一个木墩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没当回事。皱折重重的眼皮涩沉涩沉地往下坠。儿媳妇是个厉害的主,经常指桑骂槐地骂人,老莫早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麻木了。不过一天没吃饭,感觉心慌得紧。他颤颤地立起身转到厨房,掀开蒸子,里面还有点冷饭,他细致地刮扫了好一阵,才刮得半碗,泡了点开水,就着点酸腌菜,吃了。

    真是不顶事了?老莫盯着鸡肠小沟。突然间觉得心里晃晃的有一股子酸湿酸湿的物件,把个心搅缠得难受,却说不准是个什么。

    嘴角刚冒胡茬的年月,手膀子一砣一砣的老鼠肉,百多斤的驮子,一抬手就鞍上了。那一回老哥子们海赌,赌个啥?想想……赌把脸儿花喷喷的芽儿抱起来举过头顶。嗨!松了。老莫力大气也粗。芽儿嘛,顶多不过一台驮。他二话不说,冷不防跑过去,一摔手把正弯腰点豆的芽儿举了起来。芽儿在他头顶上脚蹬手打地乱叫,象只被捉的小母鸡。出工做活的,女人家笑得眼泪儿淌,老哥子们狂呼乱吼如着了魔。他得意了,举着芽儿一个个转圈。蓦然他一抬头,乖乖的芽儿!黄毛豆角的芽儿!挂鼻涕的年月,在水沟里洗澡,他一脚踩塌,下巴刚好嗑在芽儿的背上。芽儿的背瘦瘦的,一排骨头,硌得他下巴生疼。一眨眼,咋就变了白嫩嫩的一个身子?!他心一颤悠,手脚一打软,和芽儿跌拢一堆。

    往后,芽儿咋的同他隔生了?从前见了面就要笑的,却老远远一低头躲了。那白却总在他脑子里逛,逛得他混身燥热奇痒,犹如爬了毛虫。热痒得他捺不住。那天傍晚远远见芽儿扛把锄头从地里回来,他一闪身躲在一蓬小树脚,等芽儿走近,一步上去揽腰抱起就往后山山神庙跑。芽儿在他怀里腾闹,慢慢的却把白嫩嫩的脸贴在他胸口上……等他们晕晕糊糊从庙里出来时,天已经黑定了,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大十五的,月亮咋不露脸?两人正在疑惑,山脚寨子里隐隐传来“救月喽救月喽”的嘶吼声。哦!是天狗吃月亮呢。两人忙忙叨叨朝着寨子里跑……

    脚杆痒痒?!低头看,是只肚皮儿金亮亮的花苍蝇爬在上面。

    捣什么乱!老莫恶骂一声,举起手掌却没有拍下去,定定看着苍蝇在经过风吹日晒变得红亮红亮的细脚杆上搓脚。脚杆痒痒得难捺,轻轻动了一下,苍蝇“嗡”一下飞了。

    “飞了?!”老莫觉得很是懊恼,还有些失落。

    怪物!吃什么毬肚子咋那大?他眯起老眼,盯着苍蝇往日落深处飞。

    那天,芽儿落土的那天,他就是这样坐在村口的大青树下,盯着那些个年轻娃把芽儿抬走的。大儿子一身白,拿根裹了白纸的出丧棒,一步一步走在棺材前面引路,其他几个儿子、儿媳和女儿也一身白,让几个人搀扶着,跟在棺材后面嘶哑嗓子地哭,哭得惊天动地,哭得头发冷发黑。边哭还边捡起地上的糟木棍捏在手里。据说木棍象征着柴。“空手出门,抱柴归家”,日子才会越过越红火。
    从那个大十五晚上之后,他和芽儿没事就往山神庙里钻。半年多后,父母给他们办了婚事。婚后,他和芽儿巴巴奔奔许多年,如今儿女总算都成家了,小日子过得都不打紧。按说,他该安心了,可他心里总觉得不是味,总觉得打失了些什么。想前些年,娃儿小,常吃糠麸野菜的,日子虽苦,可一家人团团坐在一起,看着一张张肉巴巴的小脸,再苦再累心里还是暖暖的。如今两个儿子结婚分家了,他和芽儿转着吃,转到哪家就帮哪家。虽不吃糠麸野菜了,可看着儿媳妇阴阴的脸,心里凉阴阴的,比吃糠麸野菜还难受。说来这日子是苦些好呢还是红火些好?老莫觉得迷糊……村里人常说,老莫生养了一个姑娘,两个儿子,蛮有福气,山上跑的有了,锅边转的也有了。可“福气”到底是什么呢?老莫觉得这物件玄乎。

    喔!大媳妇也不走了,跟二媳妇一起抓天抓地地哭。怪毬,芽儿在的时候,媳妇们也常骂她“老不死的”,这回子死了,该顺气了,咋还哭?这人啊,怪毬事!老莫觉得有些莫测。看着两个儿媳哭得死去活来的样,老莫心里隐隐地却有些想笑。

    芽儿死的时候,已瘦得皮包骨,曾经养大过三个孩子的两只奶子,瘦瘦瘪瘪的,在胸前晃荡,象两只空空的挂在骨架上的旱烟袋。她是一瘸一拐提着猪食去喂猪,摔倒在猪槽边断气的。那天,老莫上山砍柴,一天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惶惶的不踏实,转回来的时候,芽儿已被人收拾妥当穿好寿衣停在堂屋里了,等着时辰一到就安棺。不知咋的,老莫心里蛮平静,他觉得芽儿死了好,省得活着受罪。前些年,芽儿去地里找猪草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花了儿子两万多块钱,后来虽然可以杵着拐杖勉强下地行走了,可始终不利索,还要常常用些跌打损伤的药,更不能帮儿媳妇干多少活。吃闲饭还花钱的主咋不遭人嫌呢?生性好强的芽儿咋受得了那些气?心里憋屈的慌,可没办法,老了。老莫常常看着她抹眼泪……去了?!就这样去了?!看着芽儿平和的脸,老莫似乎有些不大相信。直到将她放进棺材盖上棺盖的那一刻,他才回过神来,芽儿去了?!永远去了。去就去了吧,去了干净。可想到芽儿竟不等他,心里也暗暗地有些生气。

     芽儿的黑漆棺材慢慢在村头不见了,老莫突然觉得空空的,便转回家去,家里也空空的,人都跑出去赶热闹了。老莫转到堂屋,中央摆着两只曾经垫过棺材的木板凳,老莫看着看着两只凳子,突然间眼睛一热,两行老泪从眼眶里涌流出来。

    灶房里有响动,是儿媳妇回来了,老莫连忙扯起衣袖擦眼角。老莫可从来没有在儿女面前流过泪。

    打那以后,老莫就觉得心口脚闷闷的,不舒坦……

    天,已经黑了,田里的水还没有放满,老莫迷迷糊糊觉得有点冷,便扯了扯披在肩上的蓑衣……家里那张床也怪冷的,那铺盖好些日子没洗了,盖在身上潮阴阴的,不拢身。芽儿在的时候,芽儿洗。芽儿爱干净,铺盖两个月就洗一回。他身上也随时打整得清清爽爽的。芽儿去了,就没人给他收拾了。老话说,“人死如灯灭”,咋是这个话呢?瞎毬说!灯灭了可以再点起来,人死了还能再活吗?不能。说有阴间,那是另一个世界,可阴间的事谁也说毬不准。不过话说回来,人活着图个啥呢?天天吃吃了做,做做了吃,巴巴奔奔的,直到落土那天才有个完,完了也就完了,图个啥呢?……老莫越想越觉得迷糊。

    第二天一早,两个儿子在田埂上找到了老莫。田水已满满地快溢出来了。老莫僵直地坐着,已经断了气,眼睛却还茫茫地睁着,盯着远处黝绿的山峦。

    天边,昏蒙蒙浮游着一轮没有睡醒的太阳。

                                                     (原载于《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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