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老师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老师那副夕阳下有些佝偻变形、身上挑着一副重担的剪影,犹如一股柔软弥漫的气息,仍然牢实地缠绕着我,每当想起,内心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苍凉……
那是去年初秋的一个下午,难得回老家的我,想去看看多年没见的启蒙老师。
老师还住在祖上留下的老屋里。那房子从我记事起似乎就是那个样子了。家里只有师母一人在厨房里煮猪食。师母患有类风湿,几乎很少出门。她告诉我,老师到田里收拾谷子去了,一会儿就能回来。
老师叫建国,算起来该是60多岁的人了,咋还能干活呢?我有些纳闷。
“没法子,两个儿子分出去过了,我们不做么哪个做?农村人就这个命。”师母一边搅拌锅里的猪食一边无奈地絮叨。
老师不是有退休工资吗?我一头雾水。
“你晓不得,文化水平不够,考了几年都没有考起,当了十几年民办教师没有转正,后来就被清退了……”
原来,教了二十多年书做了二十多年民办教师的老师,在快退休的年纪又成了真正的农民。
我的心突然有些黯然。
夕阳西下,扎眼的光线从门洞里照射进来,让原本有些黑暗的屋子有了些许亮度。恍然,门洞里剪出一个几乎被担子压弯的身影——一个满头白发、个子矮小的老头,挑着两箩筐新收的稻谷,摇摇摆摆进了家门。那是老师。
歇下担子,满头汗水、几乎还没缓过神来的老师看见我,有些诧异,更有些不好意思。他简单打了一下招呼,慌忙转到后院洗脸去了。
记忆中的老师,高大、帅气,皮肤很白。可如今,容颜已经改变,唯一不变的是,仍然腼腆。
老师入职的时候,才22岁,刚从部队复员回农村老家。那时,村里没有正规学校,但有十几个孩子已到上学年龄,村里就让当兵见过世面、小学毕业但在村里也算文化人的老师,把孩子拢在一起,在一户人家的牛槛房上面,用矮板凳做凳子、高板凳做桌子,跟着他一笔一划学起了“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老师上课的时候,总不敢正眼看学生,声音很小,软软的。有时,有家长到教室旁边看他上课,他就会脸红,原本不大的声音变得更小了。
农村的学生,虽只是八九岁的年龄,但除了上学还有许多家务、农活要做,找猪草、砍柴、挖地、捡肥料为了节约时间,有的孩子上学的时候就会把竹篮、背篓、粪箕、柴刀、锄头之类的工具带到学校,以便放学后就直接去干活。有时锄头耙子坏了,老师就会帮着修一修,竹篮、粪箕的竹片散了,老师就会帮着编一编。有的甚至把弟弟妹妹带到学校,上课时弟妹免不了哭闹,老师还得帮着哄一哄。
那年月,没有时钟,更没有手表,人们的生活是跟着日月星辰走的。老师规定:每天太阳冒山尖的时候上课。可经常有孩子太阳冒山几丈高了才到学校,老师的白脸常常被气得彤红。为了鼓励孩子早早到学校上课,老师想了个招儿,每天奖励第一个到学校的孩子一支粉笔,连着六天第一的就奖励一只彩色粉笔。
上世纪70年代初期的农村,彩色粉笔可是稀罕物,为了得到这支粉笔,我几乎天天小鸟才叫就起床,天蒙蒙亮第一个到教室。记得有一个冬天的早上,我一觉醒来,发现窗外光亮如昼,心想一定是睡过头了,便急匆匆穿上衣服背上书包跑去学校。到了学校门口寂然无声,一个人也没有,主人家的大门还紧紧关着。我朝空中一看,朗月高照,如同白昼。这时一个早起挑柴到城里去卖的大爷路过,告诉我离天亮还早呢,我才明白起早了,但搞不明白究竟离天亮还有多长时间,生怕再回家真睡过了头,便在主人家大门口偎着家里和我一起的大黑狗睡着了,直到天亮主人家开门。正值寒冬,大约是在地上坐久了,着了凉,后来我的左脚两个多月没办法走路。每天,上学的时候妈妈把我背到学校,但放学的时候她常常在生产队干活还未收工,每遇这种情况,老师就把我背回家……
记忆中,老师的背是那样宽大,那样温暖。
后来,主人家要拆房子,我们的教室搬到了另一户人家。上到二年级下学期,我们搬了五次教室。有的人家嫌学生吵闹,有的是学生把主人家的物件打坏了……
教室频繁搬换,最累的是老师。每次搬教室,老师都得把那些桌椅板凳搬来搬去。
三年级开学的第一天,老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村里要盖学校了。孩子们一听,高兴得过节似的雀跃。后来知道,其实是村里给学校划了一片地,又在一个十多公里远的地方买了一幢要拆除的旧寺庙的木料,作为盖学校的料子,但平整地基等许多基础工作得老师带着学生自己做。自那天开始,每天放学后,老师就带着十几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肩挑手提,平整地基。折腾了几个月后,地基终于有了模样,老师又带着我们带上晌午饭,来回跑二十多公里的山路,每趟一人或扛一匹椽子、或挑几片瓦片,大概一个月的功夫,跑了好多趟,才把木料瓦片搬到了地基上。
几乎折腾了一年,老师苍老了许多,皮肤晒黑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
在生产队的帮助下,学校终于选定日子要竖房子了。竖房子那天一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好像自家办喜事似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大家七脚八手,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房子竖好了,周围还围上了用大竹片编制的散发着清香的篱笆。新学校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大门口挂上了“三合小学”的牌子,意为三个生产队联合办的学校。学校有操场,有篮球场,有楼上楼下六间教室,每间教室可以放十几张课桌,公社还给补助置办了新的桌椅板凳。讲台位置,一块用松板拼接、用墨汁刷得油黑的宽大的黑板,端端正正地挂在正中央,黑板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一块擦黑板用的新毡子被一根麻线栓着,挂在黑板的一角……
在新教室上课的第一天,孩子们没有一个人迟到,穿戴得特别整齐,特别安静,可老师站在讲台上说了一句“同学们好”后,便泪流满面,半天无法言语……
在新教室上了一学期的课,到四年级下学期,另一个从县高中毕业回乡的老师接替建国老师当了我们的班主任,据说是因为四年级的课程建国老师教不了了,他又接了一个一年级的班。
五年级小学毕业后,我考上了中学,离开了那个老师带着我们一砖一瓦亲手盖起来、留下我们童年汗水和欢笑的学校,也离开了老师。再后来,上高中,上大学,参加工作……我离老师越来越远了……
学校离我家不远,工作后每次回家,看见学校,总想起老师,心里觉得该去看看,可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一直没去。
一晃三十多年不见,岁月的沧桑早已将老师磨砺成了另一个人。背不再是我记忆中挺直的背,佝偻了许多,脸也不再是我记忆中秀气白净的脸,消瘦,布满了皱纹,还有不少老年斑,只有那腼腆的表情还隐约熟悉……
洗完脸出来,老师有些害羞地和我简单寒暄几句后,又忙提着猪食到猪圈喂猪去了。或许是我的出现太过唐突,或许是疏离太久原本腼腆的老师不知该如何面对,或许是我的出现勾起了老师那些伤痛的过往,我不知道他这么多年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但从师母的只言片语和老师沧桑枯苦的面容与躲闪回避之中,我明显感觉到老师诸多的无奈、不易和辛辣酸苦。我明白,许多伤痛尤其是切肤的伤痛,往往是无法言说或是根本不愿示人的,伤到深处,往往只想将它深深埋在心底,让它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愈合。身外之人,即便是亲人,无论怎样关切,终是无法感同身受,更是无法给予任何承担,至多也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而已。贸然搅扰或介入,就像要强行撕开那些伤口一样,反会让人不适、忐忑乃至疼痛难忍。最好的尊重该是尊重别人的伤痛和难以言说。尊重,该有一段温暖的距离……
不想让老师不自在,我起身告别。走出门后一回头,远远看见老师站在门口目送,夕阳下,那幢老屋和老师矮小的身影,构成一幅画,很美,只是,有些苍凉……
作者为九三学社云南省委宣传处副处长,《民主与科学》杂志特约记者 赵国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