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荼蘼遇见昆曲……
写有“昆曲《牡丹亭》”几个字的水牌很小,两尺见方,随意用一根细细的麻绳栓了,挂在古旧的猪肝色雕花木门上方。一蓬种在墙角的荼蘼,花开正好,轻烟,芬芳,惆怅,淡淡的,淡淡的萦绕在木门上,垂钓的枝蔓,随性,轻婉,将木门和水牌稍稍掩隐。木门紧紧关闭着,门环上挂有一块更小更不起眼的牌子,上书“正在营业”。“锦瑟年华,琐窗朱户,唯有春知处”我心想着……
晃眼望过去,这是苏州平江路上一幢极为普通的古旧老房子,木架结构,上下两层,清灰的瓦片屋顶,土坯磊砌的围墙,油漆斑驳的雕花门窗……抬头才发现,门楣上方悬挂有“伏羲古琴文化会馆”的牌匾。如果不是被荼蘼的灿然吸引,晃眼,就擦肩而过了。
对荼蘼,一直有种极深极致的喜爱,家中小院的篱笆墙下,就种有两蓬,一蓬开粉白的花,一蓬开淡黄的花。每到荼蘼开放的季节,就感觉内心特别欢畅,日子特别鲜亮。当它开放的时候,就意味着春天结束,夏天已经来了。这寂寂的花,素洁,雅致,淡淡的,没有袭人的香,没有惹眼的艳,没有莺歌燕舞,没有群蝶流连,没有似水春阳,没有溢美流芳,在深深浅浅的岁月里,舞着自己独韵的芳华,看尽人间冷暖、繁华落寞,穿越藩篱,跨越群芳的羁绊,在百花绽放的时候避世而去,又在百花凋谢以后携香归来,在春的蓦然,用孤傲的笑颜,炫绝的芳华,诠释暮春最后一抹花语——末路之美。
没有什么比执意要开放的花更让人叹服的了,义无反顾,用生命捍卫自己最后的美丽,用决绝成全渴望绽放的内心,单纯地为自己续写唯美的一章……
春末夏初,闲坐荼靡花架下,看花盛花陨,常常想,荼蘼孤独决绝的守候与绽放,是否是在等待一场红尘深处绝世的懂得与相知?但感伤的是,尘世间又有多少懂得?多少相知?荼蘼的守候或许往往不过是一场悲情伤痛的湮灭。不过,往事绝尘,落尽一地繁华,散尽一世绮丽,一切的故事,即便都被烙上颓废和绝望的印迹,无论有没有结局,都是一场没有怨怼绝世无双的美……
而荼蘼遇上昆曲,是再熨贴不过的了。这个曲词古雅、行腔婉转、表演细腻、被称为“百戏之祖”的古老戏剧,流传了600多年,遗世独立,熠熠生辉,如今虽曲高和寡,却像荼蘼花般仍然决绝绽放。
据有关资料,昆曲发源于14世纪苏州昆山一带的曲唱艺术,原名“昆山腔”,清代以来被称为 “昆曲”,是中国汉族传统戏曲中最古老的剧种之一,明朝中叶至清代中叶,戏曲中影响最大的声腔剧种,很多都是在昆曲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有 “中国戏曲之母”的雅称,2001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
昆曲集文学、音乐、舞蹈之大成,运用北曲的演唱方法,以笛、箫、笙、琵琶的伴奏乐器,造就了一种集南北曲优点于一体的水磨腔。她文辞典雅清新、细腻委婉,唱腔圆润柔美、流丽悠远,舞台简雅疏淡,身段优美流畅,有“艺坛之幽兰”的美誉。其表演剧本,既具有清新雅致的诗词,又具有跌宕起伏的剧情。
据余秋雨在《笛声何处》中的阐述,昆曲从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末,曾在中国制造了长达二百余年的社会性痴迷,人们对它的痴迷程度几乎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延续二百多年的苏州虎丘山中秋曲会,是苏州一年一度全民性的戏曲大赛会,普及到社会每个角落。这样铺天盖地的全民性痴迷,成就了昆曲艺术生存的浓烈氛围。除此之外,世界剧戏史上、中国戏曲史再没有虎丘山曲会这样规模宏大而又历时久远的剧艺活动了。据张岱《陶庵梦忆》记载,杭州余蕴叔戏班的一次演出曾出现过“万余人齐声呐喊”的壮观景象,而苏州枫桥杨神庙一次职业戏班的演出竟然达到“四方观看者数十万人”。陆文衡在《啬庵随笔》中也说,苏州一带看戏到了“通国若狂”的地步。从万历到明末,家庭昆曲戏班在上层社会中也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建立,几乎成为一种习俗,一种生活等级的标志。据记载,职业戏班在万历初年光苏州一郡就已多达数千人。
除了曾经获得过空前的社会性痴迷之外,昆曲还充分地受到当时最高层次的精神文化濡养,它所达到的文化品味在整个中国戏剧史上也是领先的。高层文化人把唱昆曲当作高雅的事情,他们把全部的文化素养和审美积淀都投注在昆曲的一招一式、一腔一调之中,使昆曲从文词的典雅生动、意境的营造到心理气氛的渲染,都获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因此,昆曲是中国传统艺术的集大成,是中国古典审美意趣的综合结晶。昆曲有不少唱词段落在文学价值上已经与历代著名诗词并驾齐驱,不仅文词充分诗化,而且音乐唱腔和舞蹈动作,也都获得了诗情画意的陶冶,成为一种优美的有机组合。
然而,世间万事或许就是这样,盛极必衰。世事沧桑,斗转星移,昆曲在失去家班这座暖房的呵护之后,便无力承受人为的风霜雪雨,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枯萎凋零。如今,包括昆曲在内的戏剧,在多元的娱乐形式中已经悄然落伍,一度火红的京剧似乎也即将成为记忆,而昆曲更是如华丽但却陈旧的丝绸一般,虽光艳照人,但却难以保存。习惯了快节奏生活和快餐文化的人们,似乎再也静不下心来听这如春雨般缠绵细腻的江南靡音。昆曲,落寞了。
但很难有一种艺术能像昆曲这样,绵延几百年虽衰而不绝,也很难有一种艺术像昆曲这样,荣列世界非物质类文化遗产。如今,她虽以简单的形式平淡地存在,但一旦亮相,仍然惊世骇俗,爱上她的人仍然欲罢不能。
其实,对于我们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来说,戏曲是不陌生的,它曾经陪伴我们甚至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中国人度过了那些单调灰暗的煌煌时光。
小时候生长在农村,娱乐活动极少,最好的就是看露天电影了。只要听说哪个村子放电影,十里八村的群众,早早地做完活路,吃完晚饭就扛一板凳,或是和家里人或是和小伙伴,吆五喝六的,天不黑就络绎不绝地往放电影处跑。来回十里八里的路都不嫌累。那时最羡慕的除了粮食局的职工,就是放电影的人了,觉得他们天天能看到电影,多好啊。如果哪天能霸到一个靠近电影机的位置,就仿佛得了天大的幸福,要兴奋炫耀好几天。那时候的电影,除了《铁道游击队》《地道战》《渡江侦察记》等战斗故事片外,戏曲电影占了很大一部分,各种剧种,五花八门,《花为媒》《追鱼》《王老虎抢亲》《卷席筒》《铁弓缘》《秋翁遇仙记》《姊妹易嫁》《女驸马》《红楼梦》《节振国》《朝阳沟》……还有革命现代京剧《杜鹃山》《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珊瑚颂》《沙家浜》……同一部戏不管场地怎么变,不管看多少遍,都看得津津有味。
那时的年画也几乎是戏曲人物和戏曲故事,有的是电影剧照,有的是剧照加图说,有的是手工画。家境宽裕或讲究些的人家,过年过节、取亲嫁女,都会买上几幅回来,贴在家里显眼处做装饰。那时我们家里的房子刚刚建起一个框架,家里的隔墙都是篱笆,那些美丽的画贴不了,父母辛苦挣来的钱也要攒着装修房子,是舍不得用来去买那些年画的。因此,过年过节最喜欢跑到那些人家去,扒在板壁上看戏剧年画。
那时,许多现代京剧的唱段小孩子都会唱,就像现在的流行歌曲,随口就能来上几段。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在村里的一次文艺汇演中,我还上台表演过一段《沙家浜》,头发挽成个髻,穿一件蜡染蓝底白花的大襟衣,系一块蓝色的围裙,提一只编得很精致的竹篮,扮演阿庆嫂。
那年月,戏曲是农村的文化大餐,逢年过节,村子里总是要耍狮子舞龙灯唱大戏的。大年初一一过,各村各寨就轮流着准备耍狮子舞龙灯唱大戏了,大戏内容一般都是传统的滇剧、京剧。每到过年,孩子们就特别兴奋,除了可以穿新衣吃好吃的外,很大的兴奋点就是看大戏。其实,小小年纪,对传统戏曲是没有什么感觉更是看不懂的,只是图个故事看个热闹新鲜罢了。而我更有一个特别的期盼,就为了看看那个平时被村里人戏称做二姨子的男人扮作女人很美的样子。对他,我总怀有许多好奇,偶然见到他挑着担子从家门前走过,总忍不住盯着看,觉得他身上有不同于其他男人的某种神秘和故事。
男人四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讲话声音也软软的,看上去有些瘦弱,在五短三粗的农村汉子里特别惹眼。听说他以前在县剧团唱戏,还是台柱子,后来运动一来,就被下放回村子里了。他平时干活还不如强壮的女人,不到百斤的担子上肩都困难,总被村里人嘲笑。出工做活,别的男人一个工记10分,他的只给记7分,和女人一样。可每到唱戏,却总少不了他。如果他不出场,那年的大戏唱得似乎也就没有味道了。有一个冬天的早上,突然听说那男人上吊自杀了。往后好几年,村里就再也没有唱过大戏。存在了上百年的戏台也被拆了,推平建了停车场。再后来,我常常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男人,想起他有些艰难的挑着担子迈着有些细碎的步子从我家门前马路上走过的样子。近些年,村里的文娱活动再次丰盛起来,但也就只有唱歌跳舞花灯类的节目,传统大戏几乎没有人会唱了。
第一次觉出戏剧的美是上高中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在正规的剧场里看正规剧团演戏。记得那一年妈妈当上了县人大代表,开代表大会,到县京剧团看慰问演出。说不出那次的剧目叫什么名了,只记得戏里的李慧娘和书生裴禹。后来知道那是周朝俊的《红梅记》中的一折。书生裴禹是一个女人扮演的,着一席淡绿色的长衫,变作鬼魂的李慧娘一席白衣……演员的唱腔,还有一举手一投足,那个飘逸那个潇洒那个美,我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各种文化娱乐生活日渐多元丰富,革命现代京剧渐渐颓势,戏曲电影也渐渐从我们的文化生活中淡出,但戏曲魅惑的种子却不知不觉种在了我心里。
上了大学,遇到一个对京剧非常痴迷的男生,有事没事就道二黄、说散板,一高兴就来上一段“四郎探母”。从他那里我方才渐渐懂了些戏曲的味戏曲的好。但不属于戏迷,诸如清欢,淡淡的,多长时间不去听也不会去想,但如果有时间静静地听起来,那些优美的旋律和唱腔也会身心陶醉。在家里没人和我抢电视的时候,除了看新闻、纪录片和一些电影、电视剧外,偶尔也喜欢看看戏曲节目。闲常无事,也会找些戏曲方面的书籍来看看,了解些常识。
昆曲,是在电视里看来的,不知不觉间便喜欢上了,每每遇见,总不会放过。最过瘾的是曾在纪录片导演冯晓华家花一天时间看过白先勇的《牡丹亭》原声版录像。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几个同好的友人,喝着茶,窝在沙发里,在遥远的世界里“醉生梦死”……然而,一直没有机会看过现场的表演,抱了愿望在北京要看一场昆曲,但始终没能如愿。
到得昆曲的故乡苏州,遇见昆曲,而且是《牡丹亭》,这便是最最好的机缘了,怎能错过?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牡丹亭》里的这句唱词,仿若昆曲现实的神韵,揣着遗憾、惆怅与无奈,悄悄隐觅于繁华之外,淡然从容的存在……作为中国最经典的爱情悲喜剧,《牡丹亭》词句句句珠玑,处处成诗,她高度诗化的风范与昆曲刚好契合。
仔细看了水牌,这里既是“伏羲古琴文化会馆”,也是一个茶室,每天固定时间有一场昆曲表演。会馆里正在演出,所以门窗紧闭。一看时间,演出快结束了,只有等待下一场。可以用手机在网上购票,便即刻买了一张。
第二天早早的便去了平江街。离开场还有两个多小时,便在会馆旁边一家卖鸡脚的著名小店里买了几只鸡脚,坐在平江边的树荫下,一边看行人来来往往,一边啃鸡脚,等待《牡丹亭》开演。
《牡丹亭》,中国四大古典名剧之一,传奇哀婉感人至深的故事,传唱几百年,长盛不衰……话说贫寒书生柳梦梅一日做梦,梦见在一座花园的梅树下立着一位佳人,说同他有姻缘之分,从此经常思念她……南安太守杜宝之女名丽娘,才貌端妍,从师陈最良读书。她由《诗经·关雎》章而伤春寻春,从花园回来后在昏昏睡梦中见一书生持半枝垂柳前来求爱,两人便在牡丹亭畔幽会。从此杜丽娘愁闷消瘦,一病不起。在弥留之际她要求母亲把她葬在花园的梅树下,嘱咐丫环春香将其自画像藏在太湖石底。其父升任淮阳安抚使,委托陈最良葬女并修建“梅花庵观”。
三年后,柳梦梅赴京应试,借宿梅花庵观中,在太湖石下拾得杜丽娘画像,发现杜丽娘就是他梦中见到的佳人。杜丽娘魂游后园,和柳梦梅再度幽会。柳梦梅掘墓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两人结为夫妻,前往临安。杜丽娘的老师陈最良看到杜丽娘的坟墓被发掘,就告发柳梦梅盗墓之罪。柳梦梅在临安应试后,受杜丽娘之托,送家信传报还魂喜讯,结果被杜宝囚禁。发榜后,柳梦梅由阶下囚一变而为状元,但杜宝拒不承认女儿的婚事,强迫她离异,纠纷闹到皇帝面前,皇帝感慨二人的旷世奇缘,于是杜丽娘和柳梦梅二人终成眷属。
鸡脚啃完,戏也即将开演了。进得会馆,发现大半位子已经坐满,大多是出门旅游的年轻人。不大的舞台,有些陈旧,但旧得美好,旧得恰到好处。昆曲的舞台,或许就不该太过绚烂吧?舞台边上,一位演员在补妆,一位琴师在调琴。
看介绍,演员名叫吕成芳,苏州昆曲传习所昆曲遗产抢救与保护促进会志愿者。常年在伏羲会馆表演、讲演、传播昆曲。首创“边讲边演”的形式,将“空谷幽兰”之音的昆曲与“小桥流水”意境的评弹,以浅显、风趣的语言进行讲述与传播。被称为“昆曲清口第一人”。
我要了一壶茉莉花茶,怀揣一颗远离尘世喧嚣的心,在词曲婉转间,等待那场惊世的风花雪月……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灯光渐暗,戏开场了,吕成芳携“杜丽娘”徐徐而来……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听生生燕语明如翦,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一个人,一方台,寥寥数字,一步春夏,一步天涯,眉间心上,人来人往。惊叹繁华哀伤,惊叹浮生惆怅……《牡丹亭》,虽只是春梦一场,生生世世的因缘却如此深远。两人虽然素昧平生,然而相顾间竟觉得似曾相识。在这般缘定三生的蓦然相逢里,他们前尘后世的尘缘,便在这鬼使神差下,漫天花雨中,电光火石的一瞬灿烂……
“前生未了的情缘,今生继续着痴迷”“世间惟有情难诉。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那是怎样极致的情?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然而,千年过往,如今,山易改,河易绝,夏飘雪……汤显祖极力塑造的至情至性,在现世又是怎样的存在?现实的情,有几许“一往而深”?有几许“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我们身处五光十色喧嚣热闹的世界,个体的世界却始终黑暗孤独,在生命的漫途中,灵魂始终孑然独行。太多的快餐,太多的功利,太多的世俗,太多的虚无,不必说“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至性,只怕连发觉“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的从容都难以寻见了。如今的我们,不仅仅远离了古典的时代,也失去了静心感受周围、安然步入梦境的恬淡心境。
游园,惊梦,夜巷,昆曲——荼蘼的爱,爱到荼蘼,不过是在极美的古韵中穿越一场挚情的梦而已。但人终需爱的支撑,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爱,才能带来活。爱到荼蘼,花开彼岸,忘却红尘……随心去吧……
(文/赵国英)